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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刊简介海瑞说理水平高吗？
-- ——评﹃邵守愚人命参语﹄
海瑞，历史上可与包拯齐名的清官代表，本来可以“安享”美名，没想到“文革”中“海瑞罢官”的风波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，就连在海南老家的墓都被砸了，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。新修的海瑞墓，我去瞻仰过，规模不小。不过人说，海瑞性格里有异于常人之处，有时甚至有些病态。可能吧，要不然也不会在晚明官场中那么“另类”。不过，从这篇“邵守愚人命参语”看，海瑞的办案水平确实很高，分析得入情入理。从这篇判词中，我们可以再次深入领会到法律中的情理是什么。
“参语”是判词的一种。可以通俗地说，“参语”就是“参与”：本来不是自己主管的案件，由于某种原因也要参与，发表自己的意见（多是因为上级指派）。这个案子本来是洪知县辖内的案子，但巡按御史对洪的处理意见不满。所以找了几个其他县令，如遂安朱知县、寿昌彭知县和海瑞提供一下参考意见，这份参语就是海瑞的意见。这个形式有些像现在合议庭成员发表意见。
蒙洪知县审得，若是误杀，不宜连戳六枪，似有仇恨。遂安朱知县审问守愚，连戳六枪，似非误杀。寿昌彭知县问拟守愚依“同居卑幼引人盗物，若有杀伤者，依杀缌麻弟”律绞。解府转详巡按御史王处驳回。分巡道者看得招情亦欠合律，行府转委本县检究。
参审得宋氏词内，告有指鱼、看鱼。夫纵盗鱼，律不致死之说。检得耳窍亦有塘泥在内，则与程周同盗之情似实。又称六人谋杀一人，口舌之多，岂能久而不败露？五人出财买一人独认，财物实迹，焉得久不外闻？况邵守正亲兄弟邵守中、守和、男邵太礼，与守愚等系同宗兄弟，住址相邻，耳目切近，询访三年，杳无可据，则计供买认之情似虚。杀贼不死，贼必反伤，其连戳六枪者、盖亦未知其死与未死，多戳使之必死，亦势所必至也。守正被戳岂无痛声，然止一痛声，未有别样说话。黑夜敌贼，危迫慌忙，兄弟相盗，思虑不及，恐不能就一痛声而辨其为兄弟、他人也。登时杀死，未就拘执，似不当以“同居卑幼引人盗物，若有杀伤者，依杀缌麻弟”律绞论罪。
邵守愚、邵守正兄弟二人共同继承了一口鱼塘，两个人轮流使用。这一年轮到邵守愚养鱼，没想到邵守正名字虽叫守正，却名不副实，打起了歪主意，半夜去偷他哥哥的鱼。邵守愚经常丢鱼，非常恼火，带了几个人去捉贼，正好捉到守正，半夜看不清楚，连扎六枪，将守正扎死。第二天，他们的母亲到官府告状。
案子拖了几年。其他三位知县都认为，连扎六枪，似乎有仇恨，认定邵守愚是故意杀死弟弟的。当时法律有规定，共同居住的卑幼亲属，带了外人来偷自己家的东西，一旦有杀伤的情况，应当按照法律判处绞刑。也就是说，他们认为邵守愚是出于仇恨故意杀死弟弟邵守正的。
但上级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意，认为罪刑不相符。当时海瑞刚刚当上县令，知府把案子发给海瑞，让他提供一下参考意见。
海瑞提出邵守愚连扎六枪，并非是出于仇恨，而是出于自卫。因为当时黑夜，情况不明，如果贼人反扑，邵守愚会反受其害。所以，邵守愚为了免除后患，也为了自身的安全连扎六枪，将贼人扎死，是可以理解的，是正常的。用今天的话说，应当视为正当防卫，而且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。
再有，如果出于仇恨，必须当时已认出是弟弟偷鱼，新仇旧恨并发，将弟弟扎死。但黑夜之中，“然止一痛声，未有别样说话。黑夜敌贼，危迫慌忙，兄弟相盗，思虑不及，恐不能就一痛声而辨其为兄弟、他人也”，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弟弟，怎么能说就是出于仇恨呢？
另外，针对有人提出的疑问，海瑞也进行了分析，分别给予了否定。还有一个疑问是，抓贼的六人共同谋杀了一人，为什么只让守愚一个人来顶罪？海瑞分析这种情况下口舌众多，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不败露呢？还有，“五人出财买一人独认，财物实迹，焉得久不外闻？”五个人共同杀了邵守正，只让守愚一个人来顶罪的情况，肯定其他人要出钱出物，时间久了，肯定有风言风语传出；“况邵守正亲兄弟邵守中……住址相邻，耳目切近，询访三年，杳无可据。”大家比邻而居，有什么风言风语，肯定都知道。但调查了三年，一无所获，以上的情况，一个也没有出现，这可以证明并无花钱买通一人顶罪的事情。这样的分析，入情入理，十分令人信服。
又要说到情理问题。情理是司法的核心，运用情理不是在法律规定之外感情办案，而是将日常的生活经验合理地运用到办案中来。“连扎六枪”是什么主观心态？三个知县都认定这是仇杀，他们只说对了一半。六枪本身说明有杀人的主观故意，这是情理。因为抓贼只需一枪，六枪足以说明有杀心。但是不是出于仇恨呢？海瑞分析得比其他知县更准确。黑夜中抓贼，怕贼反扑，所以有杀死贼之心也是正常的，这不能说明是仇恨。当然，如果辨认出弟弟偷鱼，再连扎六枪杀死，那肯定是出于仇恨。但根据当时的情形，邵守愚无法辨认出是弟弟偷鱼，这也是基于情理的推断。
而对于有人提出的“买认”（花钱让人顶罪）的可能。海瑞首先根据情理，设想了通常情况下，买认会出现的几种情形：口舌众多；出财物，合族而居。这几种情形下都会有风声传出。但该案审了三年，必定也问了很多的涉案人，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。这不就能证明没有买认吗？事前预谋杀弟，必定有蛛丝马迹，现在一个都没有显现出来。这么多人都众口一词，怎么可能做事这么机密？
正是基于情理进行分析，才能让海瑞的处理看起来这么有说服力。几百年后，依然魅力不减。而我们在判决书中的充分论理，不正是海瑞这样的论理吗！
“参语”是判词的一种。可以通俗地说，“参语”就是“参与”：本来不是自己主管的案件，由于某种原因也要参与，发表自己的意见（多是因为上级指派）。这个案子本来是洪知县辖内的案子，但巡按御史对洪的处理意见不满。所以找了几个其他县令，如遂安朱知县、寿昌彭知县和海瑞提供一下参考意见，这份参语就是海瑞的意见。这个形式有些像现在合议庭成员发表意见。
邵守愚人命参语
淳安县邵守愚与弟邵守正共承祖遗塘一口，轮年养鱼。嘉靖三十六年，轮该守愚，屡次被盗。八月二十三夜一更时分，邵守正约同程周去塘盗鱼，守愚带同义男邵天保执枪去塘捕盗。程周窥人影闻步声，即背鱼网去脱讫。邵守正被邵守愚一抢戳倒，当叫一声，再加艰力连戳五枪身死。次早伊母宋氏告县。蒙洪知县审得，若是误杀，不宜连戳六枪，似有仇恨。遂安朱知县审问守愚，连戳六枪，似非误杀。寿昌彭知县问拟守愚依“同居卑幼引人盗物，若有杀伤者，依杀缌麻弟”律绞。解府转详巡按御史王处驳回。分巡道者看得招情亦欠合律，行府转委本县检究。
参审得宋氏词内，告有指鱼、看鱼。夫纵盗鱼，律不致死之说。检得耳窍亦有塘泥在内，则与程周同盗之情似实。又称六人谋杀一人，口舌之多，岂能久而不败露？五人出财买一人独认，财物实迹，焉得久不外闻？况邵守正亲兄弟邵守中、守和、男邵太礼，与守愚等系同宗兄弟，住址相邻，耳目切近，询访三年，杳无可据，则计供买认之情似虚。杀贼不死，贼必反伤，其连戳六枪者、盖亦未知其死与未死，多戳使之必死，亦势所必至也。守正被戳岂无痛声，然止一痛声，未有别样说话。黑夜敌贼，危迫慌忙，兄弟相盗，思虑不及，恐不能就一痛声而辨其为兄弟、他人也。登时杀死，未就拘执，似不当以“同居卑幼引人盗物，若有杀伤者，依杀缌麻弟”律绞论罪。
邵守愚、邵守正兄弟二人共同继承了一口鱼塘，两个人轮流使用。这一年轮到邵守愚养鱼，没想到邵守正名字虽叫守正，却名不副实，打起了歪主意，半夜去偷他哥哥的鱼。邵守愚经常丢鱼，非常恼火，带了几个人去捉贼，正好捉到守正，半夜看不清楚，连扎六枪，将守正扎死。第二天，他们的母亲到官府告状。
案子拖了几年。其他三位知县都认为，连扎六枪，似乎有仇恨，认定邵守愚是故意杀死弟弟的。当时法律有规定，共同居住的卑幼亲属，带了外人来偷自己家的东西，一旦有杀伤的情况，应当按照法律判处绞刑。也就是说，他们认为邵守愚是出于仇恨故意杀死弟弟邵守正的。
但上级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意，认为罪刑不相符。当时海瑞刚刚当上县令，知府把案子发给海瑞，让他提供一下参考意见。
海瑞提出邵守愚连扎六枪，并非是出于仇恨，而是出于自卫。因为当时黑夜，情况不明，如果贼人反扑，邵守愚会反受其害。所以，邵守愚为了免除后患，也为了自身的安全连扎六枪，将贼人扎死，是可以理解的，是正常的。用今天的话说，应当视为正当防卫，而且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。
再有，如果出于仇恨，必须当时已认出是弟弟偷鱼，新仇旧恨并发，将弟弟扎死。但黑夜之中，“然止一痛声，未有别样说话。黑夜敌贼，危迫慌忙，兄弟相盗，思虑不及，恐不能就一痛声而辨其为兄弟、他人也”，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弟弟，怎么能说就是出于仇恨呢？
另外，针对有人提出的疑问，海瑞也进行了分析，分别给予了否定。还有一个疑问是，抓贼的六人共同谋杀了一人，为什么只让守愚一个人来顶罪？海瑞分析这种情况下口舌众多，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不败露呢？还有，“五人出财买一人独认，财物实迹，焉得久不外闻？”五个人共同杀了邵守正，只让守愚一个人来顶罪的情况，肯定其他人要出钱出物，时间久了，肯定有风言风语传出；“况邵守正亲兄弟邵守中……住址相邻，耳目切近，询访三年，杳无可据。”大家比邻而居，有什么风言风语，肯定都知道。但调查了三年，一无所获，以上的情况，一个也没有出现，这可以证明并无花钱买通一人顶罪的事情。这样的分析，入情入理，十分令人信服。
又要说到情理问题。情理是司法的核心，运用情理不是在法律规定之外感情办案，而是将日常的生活经验合理地运用到办案中来。“连扎六枪”是什么主观心态？三个知县都认定这是仇杀，他们只说对了一半。六枪本身说明有杀人的主观故意，这是情理。因为抓贼只需一枪，六枪足以说明有杀心。但是不是出于仇恨呢？海瑞分析得比其他知县更准确。黑夜中抓贼，怕贼反扑，所以有杀死贼之心也是正常的，这不能说明是仇恨。当然，如果辨认出弟弟偷鱼，再连扎六枪杀死，那肯定是出于仇恨。但根据当时的情形，邵守愚无法辨认出是弟弟偷鱼，这也是基于情理的推断。
而对于有人提出的“买认”（花钱让人顶罪）的可能。海瑞首先根据情理，设想了通常情况下，买认会出现的几种情形：口舌众多；出财物，合族而居。这几种情形下都会有风声传出。但该案审了三年，必定也问了很多的涉案人，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。这不就能证明没有买认吗？事前预谋杀弟，必定有蛛丝马迹，现在一个都没有显现出来。这么多人都众口一词，怎么可能做事这么机密？
正是基于情理进行分析，才能让海瑞的处理看起来这么有说服力。几百年后，依然魅力不减。而我们在判决书中的充分论理，不正是海瑞这样的论理吗！